本报驻阿根廷特派记者 许 放 本报特约记者 容晓岚 本报记者 唐 亚
阿根廷当选总统哈维尔·米莱已于27日抵达美国。美国彭博社报道称，米莱此行希望为饱受危机蹂躏的阿根廷经济获取更多支持。距离这位留着狂野发型的经济学家正式上任还有十余天的时间，他在竞选期间释放出大量激进言论并提出大刀阔斧的经济改革设想，但相关的政策主张未来能否转化落地面临不少难关。如今阿根廷是全球通胀率最高的国家之一，全国贫困人口逾四成，政治和社会危机不断。多年来，阿根廷历届政府尝试多种方法试图摆脱经济困境，但都只取得短期效果。关于阿根廷将出现的变革以及同中国的合作，不少分析人士都告诉《环球时报》驻阿根廷记者，阿经济复苏需要世界的帮助，尤其不能破坏中阿关系。
“你知道吗？阿根廷已经没有中产阶层了”
美元兑阿根廷比索现在有两个汇率，官方汇率是1∶350，但很多人都会选择“更划算”的黑市汇率，目前已突破1∶1000。据《环球时报》记者观察，同一天上午的汇率和下午的汇率都可能有很大不同。不少人对记者表示，换汇不敢换太多，不然就亏了。而严重的通胀也是走进任何一家店铺就可以感受到的。比如一台电视机的价格上周还是70万比索，这周已经涨到80万比索。记者还注意到，不少店铺都不会使用打印的价签，而是一律采用贴纸手写的方式，因为基本每周都要调整价格。
“我只是缺乏运气。”即将卸任的阿根廷总统费尔南德斯回顾本届任期时不无伤感地表示。他于2019年12月就职总统，很快全球暴发新冠疫情，且影响几乎持续其整个总统任期。疫情一方面造成阿根廷国内贸易中断，失业人口剧增，另一方面国际上对农产品需求萎缩，大宗商品价格下跌。面对严峻的内外夹击，费尔南德斯政府不得不采取信用扩张的救市方法，不断超发货币、提高补助金、通过公职部门吸纳就业，恶性通胀和货币贬值席卷全国。
数据显示，阿根廷过去12个月累计通胀率达142.7%，超四成民众生活在贫困线以下，依靠财政供养的公职人员超过300万，达到全国人口的6%，从2019年至今比索贬值超过1000%。一位阿根廷朋友对《环球时报》记者表示：“你知道吗？阿根廷已经没有中产阶层了。”
与此同时，阿根廷政府财政收支失衡，常年债台高筑。据路透社报道，2018年时任阿根廷总统马克里向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获取了570亿美元的贷款，使阿根廷成为IMF的最大债务国。2019年费尔南德斯政府上台后表示无力按期还债，与IMF达成债务重组协议。但“借新债还旧债”只会导致外债“滚雪球”式不断累积。阿根廷财政部和央行数据显示，截至今年10月阿公共债务（内债和外债）已达4192.91亿美元。
在此背景下，阿根廷人民迫切寻求改变。连锁超市的职员佩德罗向西班牙《国家报》直言：“我不在乎米莱是不是‘疯子’，也不在乎他能不能照他说的做。在马克里的带领下，我过得很糟糕；后来换成费尔南德斯，我过得更糟。我不愿一成不变。”虽然不少人认为米莱的观点和政策设想过于偏激，但这对于苦受通胀和货币贬值折磨的阿根廷民众来说颇有吸引力。
昔日“新兴强国”被单一产业结构和“钟摆效应”拖累发展
如果仅看自然禀赋，阿根廷可谓地大物博。地处南美洲南部的阿根廷拥有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阿根廷国土面积约为中国的1/3，但人口只有 4600万。广阔肥沃的土地助力其成为农牧业大国，素有“世界粮仓与肉库”之称。阿根廷矿产资源也很丰富，是当今世界非常规油气储量最大的国家之一。拥有如此这般自然禀赋，阿根廷的经济为何经常出现问题呢？
西班牙“世界秩序”网站报道称，阿根廷并非一直处于困境之中，尤其在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该国曾被视为充满机遇的国度和新兴强国。19世纪60年代，乘着第二次工业革命的东风，刚刚完成国家统一的阿根廷将其粮食和肉类大量出口到欧洲，积累了大量黄金和外汇储备。在超过半个世纪的时间里，阿根廷的国民生产总值（GDP）以5%的年均增长率飞速攀升，人均收入甚至超越法、德等欧洲发达国家。
然而另一方面，这种单一的产业结构也使阿根廷的对外贸易具有脆弱性，两次世界大战和1929年经济大萧条使粮食和肉类的外部需求锐减，大幅减缓了阿根廷的经济增长。此外，经济易受到自然环境影响，今年阿根廷就因干旱导致粮食减产损失超过200亿美元。而且阿根廷没有将初级产品出口所获的利润投入现代化工业建设，导致第二产业薄弱，直至现在依旧如此。阿根廷经济部的数据显示，2022年阿根廷对外出口产品中动植物产品占总出口额的34%，而高附加值的制造业产品仍然依赖进口，如机电、化工产品等。
严重的社会分裂和不稳定的政治制度也是阻碍阿根廷经济发展的重要原因。早在西班牙殖民时期，阿根廷就存在少数大庄园主和大多数受压迫人民群体的对立。1816年7月9日阿根廷宣布独立，此后长期处于动乱和分裂状态。1853年，乌尔基萨将军制定了第一部宪法，建立联邦共和国。1860年改为共和国。当时阿根廷的主要社会集团包括农牧业出口集团、工业资产阶级、劳工和军人，不同集团间经济利益存在矛盾，进而转化为社会运动和政治博弈。
经济大萧条后，阿根廷军人乌里布鲁于1930年发动军事政变建立独裁统治。从1930年到1976年，阿根廷共发生6次政变，阿政府陷入“军人独裁政府上台—贫富分化严重—社会矛盾激化—军人交权—民粹主义文人政府上台—高额社会福利支出—通货膨胀严重—军人政变”的循环中。其间，阿根廷民粹主义政治家胡安·庇隆于1946年当选总统，提出介于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之间的“第三条道路”，后被称为“庇隆主义”。
1982年同英国的马岛战争失败使阿军政府于次年退出政治舞台，正义党和激进公民联盟轮流执政，庇隆主义和反庇隆主义、民粹主义和新自由主义争夺激烈，阿根廷被“钟摆效应”拖累了发展，反复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休克疗法、盯住美元、政府干预，各种“药方”都试过
多年以来，阿根廷历届政府绞尽脑汁，尝试了多种“药方”，但始终没能解决国家的经济顽疾。
1985年，时任阿根廷总统、激进公民联盟的阿方辛实行了休克疗法“奥斯特拉尔计划”，发行新货币奥斯特拉尔，冻结工资、物价、汇率等。稳定计划在初期取得良好效果，但后期面临反对派、商人等多方阻力，休克疗法最终宣告失败。世界银行的数据显示，1989年阿根廷的通货膨胀率甚至超过3000%。
此时，正义党的梅内姆击败阿方辛成为新一任总统，上台后连续执政10年。这个时期，美国的“新自由主义”在阿根廷大行其道，梅内姆大刀阔斧地推行改革。如国有企业私有化在1990年至1995年给政府带来184.5亿美元的财政收入。再如1991年开始实施的货币局制度，确定比索兑美元的汇率为固定的1∶1，盯住美元在初期有效控制了通货膨胀，但后来不健全的市场机制导致收入分配不均，贫富差距拉大，社会矛盾激化。僵化的固定汇率也使阿根廷失去了应对国际经济波动的能力。
为应对经济形势带来的集体创伤和对政治的严重不满，庇隆主义的另一个分支——基什内尔主义应运而生。2003年起，正义党基什内尔夫妇对阿根廷进行了长达12年的统治，其中克里斯蒂娜·基什内尔是阿根廷历史上首位民选女总统。2019年费尔南德斯上台时，她以其副手身份重回政坛，经济政策有一定延续性。基什内尔反对新自由主义，加大政府对经济的指导和干预力度，增加对工人阶层的援助。此外，货币局制度被取消，改为在央行管理下的浮动汇率制度。这些举措使阿根廷在2003年至2007年GDP年增长率稳定在8%至9%。但同时，高福利模式也使财政支出持续走高，政府大尺度干预也因触及跨国公司、私人企业等的利益而被诟病。
新政策主张转化落地面临这几道难关
阿根廷《第十二页报》27日报道称，从数据上看，米莱当选改善了阿根廷社会普遍蔓延的悲观情绪。阿根廷咨询公司“智能分析”过去一周的调查结果显示，阿根廷民众的期许在增长，消极想法在减少。此前，80%以上的人认为2024年阿根廷总体情况和个人生活会变得更糟，而这一比例现降至50%以下。
不过，有当地经济学家对《环球时报》记者表示，米莱的政策主张其实并不新鲜。如美元化、货币自由兑换、国有企业私有化等与梅内姆时期的政策大同小异。而精简政府部门以削减财政开支的做法，马克里在8年前上任时也实施过。事实证明，放弃独立货币政策、废除央行这类措施也许能在短期内立竿见影，但后期面对通货紧缩时将难以发挥调控作用，经济容易再度陷入困境。
《环球时报》记者梳理阿根廷媒体近日的分析发现，米莱政策主张转化落地面临的几大难关已然出现。首先是美元关。上海大学拉美研究中心主任江时学认为，美元化也有不同形态，最极端的是彻底放弃本国货币，使美元成为国家法定货币，还有程度较低的形态是让美元在商业活动中发挥作用。江时学告诉记者，第一种方式不太可能实现。目前，米莱几乎未提及在美元短缺的阿根廷实施美元化的具体计划。
英国广播公司西语版报道称，政治制度关也是米莱面临的巨大挑战。尽管他在大选中赢得大多数选民支持，但其政治势力弱，所属政党“自由前进党”在参议院72席中仅占8席，众议院257席中仅占38席。此外，根据米莱的设想，阿根廷政府未来只会保留8个部委和7个政府机构，其他部门和机构都将被裁撤、合并或私有化，这将在短期内造成数百万公职人员失业，米莱承诺的离职补偿只是杯水车薪，大量失业人员很可能走上街头示威抗议。这些都是他胜选后转变话风、收敛锋芒的重要原因。
最后还有外交关。米莱在竞选期间有关向美国、以色列靠拢，疏远巴西、中国的言论引发对阿新政府对外政策的关注。但当选后，其对华语气已出现变化，同时邀请巴西总统卢拉出席就职典礼。阿根廷候任外交部长戴安娜·蒙迪诺也表示“断绝关系是不符合逻辑的”。
谈到阿根廷的经济复苏，很多分析人士都对《环球时报》记者表示，阿根廷需要世界的帮助，尤其不能破坏中阿关系。中国是阿根廷的第二大贸易伙伴，第一大农产品出口市场。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教授何塞·卡尔卡莫对记者说：“中阿‘一带一路’合作强化了阿基础设施建设和互联互通，中阿本币互换协议充实了阿根廷外汇储备，稳固了金融安全。阿根廷期待中国为阿产业链和工业体系建设提供帮助，这也是很多拉美国家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