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雍君教授对「莱因哈特、罗格夫债务-增长论文评论」的评论(全文)
MPA
发表于 2023-11-21 13:30:41
273
0
0
王雍君教授对「莱因哈特、罗格夫债务-增长论文评论」的评论(全文)
本文缘起与背景:
这篇2万字长文原文发表于13年前世界顶级经济学期刊《American Economic Review》,在欧美学界和政策界引起较大反响,被各方引用作为倡导财政紧缩政策的依据,包括国内多家学术刊物。10年前,一位研究生在做计量经济学作业时意外发现该文存在重大错误。
对这篇论文的批评性评论意见已经很多,但普遍归咎于“数据处理错误”,或更一般地讲“统计错误”,典型的说法是“你不能仅仅将跨越百年的债务、汇率制度不同国家的债务、公共和私人债务以及外币和本币计价的债务相加,即使他们没有犯统计错误,也是输入垃圾和输出垃圾的研究,只会产生毫无意义的结果。”
这篇受到批评与责备的论文得出的主要结论是:“债务占GDP超90%的国家的经济增长往往比债务低于GDP90%的国家更慢”,以及“当债务超过GDP90%时增长急剧下降”。批评意见认为前者正确、后者不正确。这些批评针对的是本文以下简称的《莱罗论文》,原文标题为《债务时代的增长》(Growth in a time of Debt)。
笔者的评论性意见如下:
恰如其分的评论性意见应该这样提出:“即使数据处理和统计方法正确,那又如何”?
在笔者看来,现有评价没有抓住债务-增长问题中最本质的东西—超越计量研究方法的“底层逻辑”。在计量研究视角内评论计量数据处理方法及其结论错误,很难得出值得重视的结果和洞见。正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债务-增长”关系论题无疑很有吸引力,因为债务麻烦缠身问题早已成为全球性问题,而经济增长一直是备受瞩目的宏观经济问题的核心。
接下来,笔者将简要阐明两个底层逻辑,然后把两者结合起来,表明现有的批评性评论及其结论,为何不值得那么在意,无论学术研究还是政策实践。
第一个是“债务的底层逻辑”:债务绑定资产
基于这一逻辑,对债务问题的研究,包括“债务-增长”关系的研究,只有采用“负债与资产相结合”的研究方法,才可能具备逻辑正确性和实践有效性。脱离资产孤立研究债务对经济增长的影响,注定招致重大偏差与扭曲,以至结论和建议缺失可靠性和可信度。这个缺陷无法通过统计方法与数据处理方法的纠错得到弥补。
将债务用于形成“资产”与用于“消费”,结果大相径庭。若用于消费,债务对增长的影响止于“乘数效应”,即(1-c)的倒数,c是边际消费倾向。在短期内,可以认为政府借债花钱产生c,大于借款(债权)人自己花钱的c。这样一来,债务就起着促进“额外”经济增长的作用。给定其他条件,一个经济体的c值越大——对未来预期越乐观,债务通过“消费路径”促进增长的作用就越大。
如果债务资金用于投资以形成“想要的资产”,除了消费效应外,还将通过“投资路径”促进增长。投资路径的乘数效应是长期的,消费路径的乘数效应则是短期的。更加重要的区别在于:投资路径具有消费路径无法获得的资产价值(物质财富),以及相应的资本价值(金融财富)。这与个人花钱的情形完全相同:如果我们花钱消费,那将没有资产和资本形成;如果我们花钱用于投资,那将获得资产(比如房屋)与资本(比如用房屋出租或抵押)。
进而言之,如果这些“想要的资产”大多为优质资产,很少有劣质资产,那么,投资路径对增长的作用还将放大。
优质资产对经济增长具有双重额外效应:(1)资产的自身价值,包括原值和增值,增值部分在经济学和财务学上称为“资本利得”(capital gain);(2)资产的运营价值,即通过经营资产获得财务收益(利润与现金流)和服务收益(如公路运营提供交通服务)。
这样一来,优质资产的形成和运营本币就构成增长过程的一部分,同样也创造出经济增长的一般条件:增长高度依赖资产和资本的形成与作用。投资效应的两个方面——资产效应和资本效应——是一种双向叠加的正向循环。资产效应是物理意义上的,无论有形资产还是无形资产;资本效应反映对资产效应的放大。
在市场经济和资本主义的条件下,这种放大效应至关紧要。朝鲜大街上的房子只是房子,其用途止于物理意义上的“使用”(居住与存放东西)。相反,美国大街上的房子还具有资本效应:房屋可以通过出租、抵押贷款等一系列“中间操作”,成倍地放大其作用范围与力度,进而增进财富与经济增长。这种效应称可为“杠杆效应”。诚然,这有其限度,并且需要悉心掌控。
一旦看清债务的底层逻辑,即采纳平衡表视角才可能看清的“债务绑定资产”逻辑,我们即可立即意识到:对债务-增长关系进行统计-计量研究的局限性,几乎可以大到“一笑置之”的地步。
因为这种“变量思维”去除了资产效应,包括随之而来的资本效应。也就是说,完全绕开了债务作用于经济增长所依赖的中间环节:一个是资产,另一个是相应的资本。撇开平衡表原理考察“债务变量”对“增长变量”的直接影响,把资产的中间效应完全屏蔽掉,人为地制造出巨大错觉:以为债务可以撇开资产直接作于经济增长。
确实可以——但仅限于乘数效应。在乘数效应这个层面,债务用于消费还是资产,对经济增长的影响相差不大。由于这一原因,许多文献对财政政策有效性的研究,并不关注也不考虑乘数效应的差异。
一旦超出乘数效应,对“资产-资本效应”避而不谈或故意熟视无睹,就变得完全不可接受。
在此意义上,笔者以为对《莱罗论文》的批评性评论意见无关痛痒。因为没有抓住最本质和最值得重视的东西:债务对经济增长的间接效应比直接效应大得多,也长远得多。直接效应即乘数效应,根植于凯恩斯主义的宏观财政分析传统。间接效应即超越乘数效应的“平衡表效应”,一个是资产效应,另一个是资本效应。两者合称为“额外”的投资效应,区别于止于乘数效应的消费效应。
不知为何,对债务问题的大众讨论甚至专家讨论,始终没能抓住最本质和最要害的东西。不去深究债务背后的资产-资本效应,相关讨论无异于隔靴搔痒、不着边际。
在这种情况下,《莱罗论文》的核心结论也就不必当真:批评也罢,支持也罢;重视也罢,忽视也罢。该文的核心结论是这样的:如果某个国家或经济体的债务/GDP水平高达或超过90%,经济增长就会成为问题,因此就得当心——考虑紧缩财政。
笔者的评论性意见得出的政策结论迥异:90%的债务率临界点或预警值并无实质意义。政策制定者真正需要在乎的,只是一个简明扼要的平衡表逻辑而已。平衡表逻辑就是“债务绑定资产”、“资产效应放大为资本效应”的逻辑。这意味着首先遵从债务政策的黄金法则,即“债务只能用于投资”;其次还意味着“优质资产”法则,所形成的资产应是优质资产:不仅自身具备保值增值潜能,或者至少不会低于重置价值;而且足以产生较充分的“流量收益”,要么是财务上的现金流和利润流量,要么是作为经济增长标志与条件的服务流量。这些服务流量助力经济增长,与“服务型政府”相通。
国内学界对本国债务特别是政府债务的讨论,一直分为两个派别:主张增加债务,主张削减债务。这是从规模或“多少”上思考。神奇的是:两派主张似乎都倾向于以“需要”原则,作为债务政策和财政政策制定的依据。前者认为,增加债务是基于宏观经济形势的“实际需要”,后者相反,认为削减债务才反映“实际需要”。
需要追问的是:“谁的需要”?“经济增长的需要”,还是决策者(还有旁观者)“主观意志的需要”?
在笔者看来,两类“需要”皆错。
真正的“需要”是:追究现行体制和政策,是否足以保证对债务底层逻辑的考虑,全面压倒对“主观需要”和“(宏观经济)形势需求”的考虑。
如果连底层逻辑都不清楚,或者熟视无睹,那么,谈论债务“增还是减”就变得很滑稽,甚至某种程度上的荒谬。
中国是实施凯氏需求管理政策药方历时最长、教训远多于经验的国家。如果要问题从中得出最深刻的启发是什么,那么,笔者的答案是“不足为凭”。以凯恩斯主义的乘数逻辑制定宏观经济政策,包括债务政策或者更一般地讲是财政政策,预期风险远高于预期收益。这种理论范式很有点类似沙滩上建堡垒的理论,堡垒看似坚固合理,实则脆弱不堪。
那么,我们该以何种理论作为债务政策和财政政策的“充分依据”呢?答案是“平衡表原理”表述的债务底层逻辑。
据此,笔者给出的一般性政策结论是这样的:债务政策的焦点不在于规模,而在于政策制定者在多大程度上关注到了底层逻辑,一个是资产逻辑,另一个是资本逻辑。
就对《莱罗论文》的评论性意见而言,这意味着统计计量视角的评论意见无足轻重,除非转向基于底层逻辑视角的评论。因为即使这篇论文的统计方法或数据处理毫无问题,得出的政策结论也不足采信。
足以采信的政策结论只是底层逻辑清晰坚实的结论:债务多也罢少也罢,增也罢减也罢,你得去认真追究:(1)资产形成率,比如100万亿元债务中形成资产的比率是否达到90%?(2)优质资产形成率,比如形成的90万亿元资产中,优质资产是否达到90%?(3)这些优质资产的资本效应,比如80万亿元的优质资产产生了90%的流量收益吗?
以上三问,可以称为之“雷霆三问”!
试问:几个明白人理解和拷问了雷霆三问?
进一步的拷问还有:现行制度安排和政策程序,是否足以约束与引导决策者关注和处理雷霆三问?
以上的雷霆之问奇怪吗?一点也不。我们在决策私人债务时,必定就是如此。私债的底层逻辑自动约束与引导这样的雷霆之问。正是这样的底层逻辑,合理保证了私债不易出问题。不是说不出问题,而是说根本不可能生出公债那样如此严重的问题。
解释只有一个:公债决策没有遵从私债决策的底层逻辑。在底层逻辑层面上,公债与私债没有分别。底层逻辑只有两个:借债要及时足额偿付本息,债务支出要用于形成资产并且是优质资产。
摒弃平衡表原理思考和表达债务见解,几乎不可能洞察和领悟到债务的底层逻辑。底层逻辑是如此清晰有力和灵验,以至一旦真实世界中的“行为逻辑”与之背离与冲突,就得承受后果。这些后果自然被转嫁给社会和纳税人,在某个时点上成为难以承受之重。
人类的所有问题都有其真实不虚的解决方案。然而,有些是虚假的解决方案,因为它制造的问题比解决的问题还要多。
真实不虚的有效解决方案来自对底层逻辑的洞察和领悟,以及通过制度安排与公共决策程序,约束与引导决策者遵从之。就现状而言,我们相距尚远。
接下来我将提供第二个视角的评论性意见:方法论视角的因果关系。这个视角不同于底层逻辑,关注的是因果关系而非相关关系。
统计方法的计量研究属于相关关系的研究,不是因果关系。目前的学术研究,已经强有力地被相关性研究主导。因果关系处于严重的衰弱地位,而且不受待见。
问题在于,众所周知,科学研究基于因果关系,而非相关关系。相关性研究有助于导向因果关系研究,但这只是假设。科学研究并不排斥相关性研究,但科学理论和科学理论指导下的实践,根植于因果关系的细致研究。相关性研究的作用,充其量也只是辅助性的。
举一个简例:春季是某些流感的高发季。大数据和经验观察可以得出这个结论。但这个结论有用性几何?
很少有用。治理感冒,还得依赖“病因”而非“诱因”。春季的气候条件只是感冒的诱因,不是真正的病因。了解诱因自然有些益处,主要是提醒我们注意预防,但也仅仅如此。要想治愈感冒,自然还得依靠开出针对病因的药方,这意味着医生必须知晓究竟哪种病毒或致病因子导致了流感?
因果原理是普适原理。无论人类事务的各个领域如此,理解和驾驭大自然的奥秘也是如此。
就《莱罗论文》而言,可以看到因果关系被统计相关性完全遮蔽了,无论作者还是评论者。
在思考和谈论债务对经济增长的影响时,我们当然要把债务看作增长的一个“因”即“债务因”,而且还要意识到它与“非债务因”交互作用于同一个“果”——经济增长。
这里的关键点在于“交互作用”对经济增长的额外影响。债务不仅通过前述的“乘数效应”与“资产效应”影响增长,而通过与“非债务因”交互作用影响增长。最重要的“非债务因”是制度、政策、管理质量,它们在不同国家与经济体之间存在重大差异,无论何时或经济发展阶段如此。
良好的制度、治理与管理质量,一方面有助于控制债务的负面效应,包括浪费与腐败风险;另一方面强化其正面效应,包括前述的乘数效应、资产效应和资本效应。事例不胜枚举。最有说服力和最明显的莫过于预算质量和项目质量。在制度、治理和管理良好的国家,预算(编制、审批与执行)质量和项目(设计与管理)质量,显著地高于其他国家,成本效益分析也是如此。在这种情况下,两个债务规模相同(无论多大)的国家,债务对经济增长的影响和贡献相差甚远。在那些制度、治理和管理不良的国家,债务对增长的影响小得多,甚至负面影响压倒了正面影响。
因此,需要一问到底的问题不是债务规模或其增长,而是“债务因”和“非债务因”对增长的相对影响哪个更大更持久,以及彼此之间的相互作用的方向(抵消还是叠加)与大小。经验教训一再告诉我们,制度、治理和管理质量对增长影响,远大于债务规模对增长的影响,长期而言尤其如此。仅此一点足以提醒我们,在思考和谈论和制定债务决策及其增长影响时,孤立地考察债务规模(与增长)水平在方法论上是不成立的,甚至是错误的。正是统计计量方法所固有的局限性,它假设除了纳入模型的因变量外,被排除的其他变量要么无关紧要,要么无需独立识别而视其为“残差”影响。
在“债务因”和“非债务因”存在“强相互作用”的真实世界里,这种先入为主的假设完全出于一相情愿。债务因怎么可能脱离制度、治理与管理等“非债务因”,而单独作用于增长之“果”?
承认这一点意味着承认一个简单事实:理财能力大相径庭的两个人,其相同债务或支出水平所产生的影响,无法相提并论。易言之,就债务对结果的实际影响程度而言,这两个人的债务规模和支出水平完全不具有可比性。“以规模论事”可以休矣。
国家与经济体之间的情形与此相同。
设想债务率均为90%(或更高)的两个国家,其中一个“非债务因”对增长的影响程度达80%,“债务因”影响程度为20%;另一个恰好相反。
这说明什么?
说明债务规模相同的两个国家,债务对其经济增长的影响不具有基本可比性,相对于“非债务因”而言,其影响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进一步设想A国的债务率为200%,B国为80%。是否存在这样的可能性:A国的增长率(经济表现)高于B国?
答案是肯定的。因为决定增长的关键因不是债务和债务规模,而是制度、治理与管理质量。这些关键的“非债务因”可以放大或缩减“债务因”对增长的影响,包括经由资产途径对增长的影响。
只有一种情形例外:如果某个国家在观察其内没有发生值得重视的制度、治理与管理质量变化,但观察期内的债务规模与增长水平发生了很大变化,那么,采用统计计量方法研究债务-增长很可能是正确的,包括得出值得重视的政策结论。
即使如此,也要当心制度、治理与管理质量以外的“非债务因”的影响:国民的消费偏好、国际贸易与资本流动、人口统计学、气候变化以及其它,都会影响经济表现,甚至是显著或重要影响。
问题在于,《莱罗论文》涉及的是国别研究,不同研究某个特定国家内部的期间变化。这并不符合上述的例外情形。
总结一下:统计或计量方法下的债务-增长关系研究,招致偏差与扭曲的风险远比想象的要高。它一方面忽视了非债务因的影响,从而高估了债务因对增长的影响;另一方面忽视了债务效应本质上并不独立于非债务效应,即制度、治理与管理质量“叠加”在债务效应上的部分。
还可给出进一步的评论性意见:统计-计量方法是“结果导向”的,它通过搜集与处理“事后数据”来呈现债务的增长效应。基于历史事实得到的发现和结论,我们是否和在多大程度上可以相信其也适用未来?昨天的正确结论,未必在今天同样正确;今天的正确结论,未必在明天同样正确。在一个变动不居的世界里,我们对结果导向的任何统计-计量研究都要保持警觉。这当然指社会科学领域。自然科学另当别论。
结 语
对《莱罗论文》的批评性反思不应止于债务-增长关系这个特定议题。它应该让我们从根本上反思“变量思维”对社会科学研究的破坏性影响与后果。它把弥足珍贵的“思辨性思维”和“联想思维”从根本上去除掉,还把思想和灵魂从根本上清理掉。它把极易自我操纵的“伪科学”研究包装成科学(数学)的外衣,把鞭辟入里的因果逻辑弃之不顾,把顶礼膜拜的相关关系推进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由此带来的诸多(不是全部)发现与结论,与其说是真相和洞见,不如说是愚蠢和肤浅。
就对中国债务问题的当下和未来关注而言,本文的结论性意见简明扼要:与其把注意力集中在“规模”和“需要”上,不如转向“底层逻辑”上。任何审慎和经得起推敲检验的债务决策,首先要满足“资产逻辑”,其次还要满足“治理逻辑”。治理质量远比债务规模重要得多。对债务问题的专注点必须来一个“乾坤大挪移”,目的地是底层逻辑和支持底层逻辑的强式债务问责制。
人类长期的经验教训启示我们:所有复杂的问题的成功解决,依靠的是“曲中求”而非“直中取”。简而言之,就是遵从“此岸问题彼岸解决”的“问题解决原则”。债务问题如此,其他问题亦不例外。(2023年11月20日)■
入群即可参加全年至少12场精彩闭门研讨
CandyLake.com is an information publishing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pace services.
Disclaimer: The views expressed in this article are those of the author only, this article does not represent the position of CandyLake.com, and does not constitute advice, please treat with caution.
Disclaimer: The views expressed in this article are those of the author only, this article does not represent the position of CandyLake.com, and does not constitute advice, please treat with caution.